深圳无主遗体调查:每年700多具遗体等不来亲人。
来源:深圳新闻网 | 作者:szcyhsy | 发布时间: 2014-07-16 | 2434 次浏览 | 分享到:

深圳晚报记者 李飞

在那个2.05米长、0.6米宽的抽屉里,徐晶莹(化名)已经沉睡了两个多月。

时间在她身上凝固——女孩感受不到春夏秋冬的变化,她的“家”,永远是零下9摄氏度。

她的亲人没有来过这里看望她,也有可能是不知道她在这里。每天上午,例行巡检的电工会从徐晶莹身边经过;夜幕降临时,来的则是保安。如果女孩的运气好,殡仪馆防腐部的员工会拉开抽屉,看看她。

但这个死去的女孩并不“孤单”。与她长期相伴的,是深圳沙湾殡仪馆的另外200多具无主遗体。“馆里的冷冻柜共有800多个,大约有两三百个是存放的无主遗体。”沙湾殡仪馆潘馆长说。不止深圳,无人认领的遗体占据殡仪馆的柜位,是让全国丧葬业人士头疼的问题。

几行字里的人生终点

不止深圳,无人认领的遗体占据殡仪馆的柜位,是让全国殡葬业人士头疼的问题。

深圳市无人认领遗体管理办法》的第二条是这样记载的:无人认领遗体一是指姓名不详、身份不明的遗体;二是姓名、身份清楚,但死者家属或生前所在单位在其遗体运至殡仪馆10天后,未到殡仪馆办理殡殓或延期办理殡殓手续的遗体。

很显然,在沙湾殡仪馆沉睡了两个月的徐晶莹属于第二种情况。她自杀去世,留有相关身份信息。从被送到殡仪馆的这两个月里,不论殡仪馆和派出所如何努力,她的亲友从未露面。“我们只知道,她来自黑龙江,在深圳打工。”一位办案民警说。

在今年的清明节,那个本应该对逝者祭奠的时候,冷冻柜的徐晶莹和他的“邻居”们却没有属于自己的鲜花和纸钱。

殡仪馆每个月都会在报纸上刊登认尸公告,上面登载着各种身份不明的死亡的消息。这种认尸公告在网上也能找到。

即使是一个再细心的读者,可能都不会在公告栏里看这些无名死者的信息。然而,当你连续看了多期这种信息之后,你才会开始明白了“没法找”这句话的真正含义。因为报道中并没有可作为线索来确定死者身份的详细描述,短短几行字只记载了死者的性别、死亡日期、死亡原因与收敛地点。

700具遗体700种死法

死亡每天都在上演,以各种意想不到的形式。和徐晶莹一样被存放在沙湾殡仪馆的无人认领遗体,每年有700多具。

冬冰是一名法医,在他的工作中,死亡是太阳底下最不新鲜的事情。他做法医已多年,几乎每天都会面对各种各样的尸体,和福田司法鉴定中心的老陈、山哥、小沈,3个同事一起,负责出勤福田片区的各种死亡鉴定事宜。

只要涉及有人死亡,只要是发生在医院外,不论是正常死亡,还是非正常死亡,派出所的民警都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他们赶往现场。

一年下来,他们4个人会查验700至800具尸体,平均每天都会有2至3个。在他的记忆中,值班时不碰到死亡现象的时候很少发生,只要上班,肯定就会出勤。相对而言,福田还是深圳非正常死亡较少的一个区域。

“小沈上周的运气不好,一个人查看了7具遗体。”冬冰打趣同事。在每天和遗体打交道的工作中,他们调侃自己为“处理尸体的超人”。

在死亡现场,法医会对死者提取指纹、DNA、随身物品,把各种信息收集在一起,查明死因。查验完毕后,遗体则由派出所交由殡仪馆保存。

冬冰和同事们查验过的遗体中,不乏最终无人认领的遗体。其中刑事案件产生的比较少,病死的、猝死的比较多。“其中尤其以乞讨人员、流浪人员居多,当然也有自杀的、溺水的、意外死亡的,但是身上没有找到任何信息。”

亲人拒领遗体

死亡本是一种结束,但没有亲人的送终还是显得残酷。

冬冰记得,3年前,发生在福民路的一起出租车燃烧事件,是一个女子在车内点燃汽油自杀。事发后查明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广西女子。也联系上了家属,但因为是非正常死亡,出于家乡的风俗习惯,家属不愿意前来认领。

“还有一些是由于没有直系亲属。”冬冰分析,“可能来深圳已经很多年,老家只有兄弟或者一些表亲,很少联系。”多年的不联系,导致关系的疏远与冷淡,得到通知后也不愿前来。这种案例冬冰遇到的不止一起。

沙湾殡仪馆强行火化办公室的老韩(化名),对无人认领遗体的情况再熟悉不过。他负责和办案民警对接无主遗体的保管,也负责这些无主遗体的火化事宜。

存放在殡仪馆10天后还没人来认领,老韩会把死者的简单信息交给报社,发一个认尸公告。“但是效果甚微,基本也只是走一个法律程序”。两个月的公告期满后,老韩会发函向派出所再次询问,确认是否有死者的新信息,不然将会进行火化。

最让老韩感到无奈的是,有些家属拒领遗体。或者看一眼随后就走了,明确表示放弃,交给殡仪馆处理。拒领这个词听上去,令人震惊。

在每年的700具无人认领遗体中,大约有10%的是找到了家属,但不来认领。老韩分析,有些是亲属间长时间没联系,各奔东西,联系变少,亲情关系淡漠。

生前轨迹

在各种帮忙寻找无主遗体的家属的故事中,前年的一个死者让他印象深刻。

2012年7月,一个30岁的年轻人病死在南山街头,派出所把遗体送到殡仪馆保管。存放期满后,老韩询问派出所有没有找到亲属信息。也正巧,法医告诉他,刚刚在指纹系统里对接上了死者在江西的母亲。

但谁也不成想到,这位即将要被火化的死者身后,竟然有一段离奇的故事。

从江西赶来深圳处理儿子火化事宜的母亲说,儿子已经几年没和家里联系,这期间连父亲已经去世他都不知道。这几年,她也一直在寻找,没想到再见面已经是阴阳相隔。

他们的老家在江西宜春,儿子高中毕业考上了西安一所大学的化工系,但不是很满意,于是天天玩电脑,不关心学业,读了两年便辍学。在父母的极力反对下,这名男生复读一年,又考上了北大法律系。名牌大学按理说应该会有个好前程了,偏偏造化弄人,毕业后还是不得志,就来到深圳流浪,断绝了和家里的联系。

这个带点魔幻现实主义的故事,让老韩心生感慨。

脆弱的纽带

贫困,也是撇不开的因素。冷藏费、火化费等费用,很容易让丧失亲人的外地人却步。每当遇到家境贫困的家庭,殡仪馆会和家属沟通,尽量地减免保管费和火化费。“免费火化还是没人来,老家在外地,还涉及路费食宿费。”

这,就是现实。

今年4月,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猝死在街上。4月9日,联系上了死者的家属来深圳,考虑到死者的家庭实在贫困,派出所的民警们一起捐助了3000元钱。在准备去殡仪馆办理火化的时候,家属说要去上厕所,结果,悄悄地就走了。民警和殡仪馆人员都哭笑不得,“家属说交给我们全权处理,这样有名遗体也变成无人认领了。”

“还有些死者因医疗、工伤或者交通事故去世,家属一直在上诉索赔。”沙湾殡仪馆的潘馆长说,“而尸体是重要证据,所以他们不同意火化。我们也有帮警方保管案件中的遗体。”

老韩找出一位死者的存放资料,是一位姓关的死者,因家属迟迟未联系上,在冷冻柜里足足放了278天,耗费高达2.7万元。估计希望不大了,今年1月23日老韩安排将他火化。4月,警方突然告知殡仪馆,兜兜转转终于联系上了死者在香港的家属,家属才赶来殡仪馆领取骨灰。

死后荒凉

殡仪馆潘馆长介绍,目前,深圳无人认领的遗体主要产生自几个原因:意外死亡,身边没有身份证等信息,找不到相关登记记录,如街头流浪者,溺水、吸毒致死者等;刑事案件中的死者,案件一直没有侦破,又找不到死者亲人;死亡时有身份证,但经查系假证;还有一些年纪轻轻的死者,联系上其家人时,其家人明确表示不来处理,任凭处置。

民政部门的人曾形容他们就像一群“亚孤儿”——虽有亲人,却似没有亲人。即使是死亡这样的大事,都没有亲人、朋友知道,甚至是亲人可能已经知道了,却迟迟不去认领。

多年来,这样一群特殊的“亚孤儿”一直待在殡仪馆的冷冻柜里,直至火化。

1997前,《殡葬管理条例》出台时,关于无主尸体的条款寥寥无几,但那时无主尸体的问题并不严重。后来,经济的发展加速了人员的流动,从外地来的流浪乞讨人员增多,交通事故死亡率也相对上升,各种压力带来的自杀事故变得不再新鲜。

无人认领的遗体也随之成为一个引人关注的社会问题,一些无名死者便是典型的外来打工者,他们居无定所,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。

沙湾殡仪馆建立以来,无主遗体的存放量逐年上升,但近几年,随着户籍制度和社保制度的逐渐完善,每天无主遗体的存量已经趋于平衡,未见增长趋势。

深圳市无人认领遗体管理办法》的细则完善,也为殡仪馆处理无人认领的遗体提供了更多的空间。

这些信息就是死者留给这个世界的全部

“下列遗体在我馆存期已满,请有关单位或个人见此公告后两个月内到我馆办理有关事宜,逾期按有关规定强行火化处理。”(公告信息)

黄 霞 女 2014年2月16日 死因 猝死 收殓地点:南山区妇幼保健院

无 名 女 2014年3月8日 死因 溺水 收殓地点:盐田区揹仔角检查站沙滩边

赵建章 男 2014年3月9日 死因 意外事故 收殓地点:深圳市第二人民医院

无 名 男 2014年3月10日 死因 不明 收殓地点:龙岗横岗安良7村后山

唐顺利 男 2014年2月20日 死因 高坠 收殓地点:宝安沙井医院

无 名 男 2014年3月1日 死因 溺水 收殓地点:南澳西涌1号收费站海边

赖春来 男 2014年4月10日 死因 不明 收殓地点:龙岗大房公新村

无 名 男 2014年4月11日 死因 自杀 收殓地点:盐田区小梅沙雷达站

唐晓云 男 2014年4月17日 死因 吸毒 收殓地点:福永白石夏东区

无 名 男 2014年4月21日 死因 不明 收殓地点:107国道黄田立交桥

到期的无名尸体火化后,家属却突然出现了

无名死尸背后的殡仪困境

深圳作为一座移民城市,各地来深的人口流动频繁,这给寻找死者家人的工作增加很大难度,相对于其他城市,深圳每年产生的无人认领的尸体数量较大,平均每年都有700具左右,最多时达800多具。

无名尸的寻找与保存

发现无名尸体后,派出所和殡仪馆都会在媒体上刊登认尸公告,即使有网络传播,但效果依旧不明显。“太难,有些连死因都没有,也不知道是哪里人。”这类死者不只是破案那么简单。

那些身上没有信息的遗体,会被录入一个全国联网的“未知名尸体信息系统”和“全国DNA库”。录入的内容包括DNA、派出所的调查情况,以及在现场拍的一些特征性的照片,比如痣、伤疤、文身之类。

但是问题的解决并非如此简单。在中国,包括医疗纠纷在内的很多官司的处理,复杂而拖沓。时间就在死者家属和被告方的反复博弈中溜走。

在亲人来认领前,按照法律规定,这些死者必须要保存70天。“在送到殡仪馆10天后,如果公安部门还没找到死者家人,我们就要按照规定刊登公告寻找。再过20天,如果还没有人来认领,我们会联系公安部门及发现死者的医院等相关地,看是否有人来寻找。如果是刑事案件中的死者,公安部门会根据案件情况衡量,如果需要延期保管,会办理相关手续延期。如果没有延期,最长70天后,将进入法定火化程序。其实我们都会延期保管更久。”沙湾殡仪馆潘馆长说。

一般来说,为这些逝者寻找家人,大多还依赖于公安部门的努力,“这件工作,如果不是特别简单,就是特别艰难。简单的,就是死者与家人或朋友联系紧密,一旦失去联系,家人、朋友也在找他,他们对处理死者的后事也比较积极。比较难的就是,死者生前与这些关系人联系松散,甚至基本没有,就比较困难。”一位办理遗体转接的派出所民警透露。

无论死者家人是否前来,在法定70天保管期,殡仪馆必须按照程序精心保管死者遗体,平均每天的花费都要100元。按照这些年的认领情况,大部分无人认领的遗体最后还是要由政府买单,平均每年都要耗费几百万元。

殡仪馆的尴尬


        潘馆长介绍,在公安等部门的努力下,一般会有20%~30%的家人来处理后事,但大部分都找不到家人或家人不愿前来处理后事。这件事情又不能强迫,因为没有相关规定和法律。

一位殡葬学研究人士指出:农耕历史悠久的中国,视土地为生命之本。入土为安成为影响至深的信念,成为每个生命期望的终极归宿。中国向来有死者为大的传统,而抛弃亲友遗体的那些人,尽管有着各种原因,但在事实上打破了这种传统,这是对死者和生命的不敬。

这个问题带来的隐患一直被丧葬业人士担忧。另外,一旦出现重大公共事故,城市将无容尸之所。“这并非杞人忧天,而是防患于未然。”

为解决这个问题,部分殡仪馆开始以损失利益为代价。“我们对待愿意来认领的死者家属,基本都是能收多少就收多少。”潘馆长说。而对一些贫困家庭,只要能出具相关证件证明,殡仪馆一般都会免去其全部尸体保存费用,只要有亲属能来签字同意火化。“哪怕是委托也好。”

最担心的是本来到期已经火化了,家属又突然出现,那殡仪馆就又多了一些麻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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